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佳 作---小小羊兒要回家(作者盧敬怡)

  • 發布日期:105-11-02
  • 資料來源:行政管理處
100.7.4.父親80大壽攝於臺北市澎園湘菜館,全家人齊聚一堂替父親過壽。

  看著在病床上熟睡的父親,這次的手術讓他蒼老許多,眼角的皺紋,彷彿道盡歲月的無情,不禁回想起父親年輕時俊俏的臉龐,出門總是把自己打理得非常整齊,口袋裡總是有母親為他清洗摺好的手帕,不穿軍服的他,也有著軍人英挺的姿態。眼前突然掠過三十多年前的景象,身為么女的我總是特別受父親疼愛,孩童時,每晚只要父親在家,總愛窩在父親厚實的臂彎裡,聞著父親髮油的香水味,要求父親說故事唱歌給我聽,父親總是愛說家鄉的事,說國軍撤退的事,說死裡求生的事,說因為省籍問題不得已和媽媽私奔的事,最後總是哼著這首歌…小小羊兒跟著媽,有黑有白也有花,你們可曾吃飽啊!…天色已暗…小小羊兒跟著媽,你不要怕,你不要怕,我把燈火點著了…。而我總是在父親輕柔的歌聲中,甜甜的進入夢鄉。

  我所知道父親的前半生,就是我幼童時的床邊故事,幾年前,曾陪著父母親回到父親的家鄉,景物不在,人事已非,但操著和父親一樣口音的親戚,雖未曾謀面,但有著說不出的親切,也讓我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,原來當初賀知章寫回鄉偶書時的心境,正是如此啊!父親愛唱這首歌,也道盡思鄉念母之情。

  在家鄉,父親一家歷代書香門第,祖母身在重男輕女的年代中,仍識字習書,並重視孩子們的教育,父親雖身為五子二女家庭中最受寵的么子,仍在祖母的嚴格要求下,十幾歲便寫得一手好字。國共戰爭時,四爹必須出征打仗,但祖母念在四娘有孕在身,只好讓年僅十六歲的父親代替兄長出征,父親仍依稀記得他離家的那天,大雪紛飛,似乎在預告著些什麼,祖母讓他穿上最暖的衣裳,緊緊的抱著他,他從不曾見過一向重視儀容的母親如此憔悴過,祖母把一小袋東西交給來帶父親的軍人,希望他能好好照顧父親,祖母哭著告訴父親,要好好保重身體,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了,一家人會在這兒等他回來,祖父也告訴第一次離家,哭得梨花帶淚的父親,男兒有淚不輕彈,我們盧家的男人,頂天立地,沒什麼難得倒我們的。也從那天起,父親就沒有再看到自己最愛的親爹娘了,也從那天起,他告訴自己,再苦也不能掉下一滴眼淚。因為戰爭,多少的家庭從此天人永隔,因為戰爭,造就了多少頂天立地的好男兒,他們就是我們周圍的「榮民」。

  一向好胃口不挑食父親,過過苦日子的他,總覺得有東西吃就很幸福了,所以他從不允許我們浪費食物,吃多少煮多少,用多少買多少,日子漸漸過得舒服了,父親總是會把員工吃不完的乾淨伙食,分送給鄰近的清苦人家,「知福惜福,知恩圖報」是父親的座右銘,自己日子過得去了,也要記得照顧身邊的人,他老人家總是告誡我們,「有水當思無水之苦」。但是父親這輩子仍有最討厭的食物,就是地瓜和燒酒螺,所以我家的餐桌上,從來沒有這兩樣東西,即使近年來地瓜榮獲養生食物第一名,父親也嗤之以鼻。

  話說國軍節節敗退,父親從北方青島一路退到南方重慶,又從重慶退到沿海,身為小兵的父親,一路幾乎都是步行,為了減輕重量,身上能丟的東西都丟了,只沿路撿拾田裡的地瓜充飢,好幾個月都只吃地瓜,隨行的同伴和百姓,有些仍不肯放棄貴重的家當,死命抱著扛著,只有父親滿行囊都是地瓜。在沿海時眼見共軍就要追來,大家在等最後一艘船接駁時,隨行的同伴餓到發慌,拿了金塊想要換父親的地瓜充飢,父親狠下心拒絕,因為他不知道這趟旅程要在海上漂流多久,行囊裡的地瓜所剩不多,如果他拿出來,勢必會受到其他人的搶奪,他告訴同伴,現在槍林彈雨,先搶上船再說。兩人順利上比鄰而座,這時共軍仍不放棄對著船隻掃射,此時父親耐不住心中的煎熬,決定要分地瓜給同伴,於是他低下頭要打開行囊拿地瓜時,同伴突然倒臥在他身上,鮮血流到他手中的地瓜,如果父親沒有低下頭,這槍有可能直中父親的腦勺,他抱著死去的同伴痛哭,手裡拿著沾著鮮血的地瓜,他恨自己沒有在第一時間讓同伴吃到地瓜,他恨…他恨…他恨這場戰爭讓他一無所有,他恨死手中這個沾著同伴鮮血的地瓜。

  隨著船隻的漂泊,父親隨著國軍撤退到海南島,一下船就看到滿沙灘的小海螺,飄出陣陣腥味,船上的老弱婦孺,耐不住長時間的海上漂流,死的死,病的病,父親的工作就是負責搬運這些屍體,照顧這些病患,還要紮營隨時注意是否有共軍來襲,海南島氣候炎熱,醫療用品也消耗殆盡,父親身子骨終究是耐不住的,生了場大病,昏厥過去,老天爺是眷戀他的,就在同伴放棄他的幾天後,父親在參雜著海螺腥臭味的死屍堆中醒來,彷彿從鬼門關中走了一回。從此,他忘不了那海螺的腥臭味,忘不了那腥臭味參雜了多少人命和家人同伴的淚水,忘不了戰爭帶給他的傷痛。

  父親幸運的成了最後一批撤退到臺灣的國軍,他和所有的榮民榮眷一樣,相信不久的將來就能回到家鄉,但事與願違,一年一年過去,不到20歲的父親,開始有在這寶島紮根的想法,父親開始跟隨老師傅學習製鞋的手藝,從學徒做起,一步一腳印認真的學習,多年來也掙了一些錢,但心中還是無法揮卻回家的意念,直到遇見了我的母親,一位北上臺北依親的嘉義富家女。

  母親在家中排行老么,也是家中唯一的女兒,上有兩位兄長,還有兩位童養媳的姊姊,從小家境富裕,嬌生慣養,外公的掌上明珠,因為不喜歡外婆屢屢幫她相親,藉機北上探親,以逃避外婆的催嫁,在一場朋友的聚會中,認識了父親,父親和她認識的富家子不同,雖然是皮鞋師傅,卻多了份書卷氣,整齊清潔的儀容,讓母親印象深刻,雖然語言不通(當時母親只會講閩南話),雙方互有好感,留下深刻的印象。

  雖在臺北依親,母親在父親的建議下,也開始學做裁縫,習得一技之長,不再是無所事事的富家千金,父親也開始教母親識字讀書,兩人開始正式交往,但母親深知,這段戀情是不被祝福的,只因為父親是外省人,母親是本省人,在省籍情結嚴重的年代,只有家境清寒,逼不得已的本省人家女兒,才會嫁給老芋仔,為求一家溫飽,而母親在嘉義是望族家的女兒,怎能和外省人交往,門不當戶不對。兩人交往的消息也掩蓋不住傳回了母親的家鄉,父親母親兩人,於是展開了一段有如八點檔糾葛劇情的戀愛史。

  母親被哥哥們帶回家後,仍日思夜夢想著父親,曾偷跑出來幾次,但仍被強行帶回,外婆急了,更是找了媒婆不斷相親,父親也曾多次登門拜訪,都被外婆拿掃把轟了出來,外婆曾以斷絕母女關係要脅,要母親就範,答應她安排的親事。最後,外公不忍最疼愛的小女兒終日以淚洗臉,日漸消瘦,成全了兩位年輕人,父親帶著母親北上後,更是加倍努力賺錢,希望靠自己的力量,讓母親的家人看得起,辦場風光的婚宴,即使這樣,外婆仍不願出席婚宴,當然連一分一毫的嫁妝都沒有,外公私下偷塞了一筆錢給母親,讓她自己辦點嫁妝,母親拿了這筆錢,買了衣櫥、電風扇和至今都捨不得丟的裁縫機,她說那是外公留給她的紀念。

  父親靠著自己的雙手,在皮鞋界闖出了點名號,也有自己的店面和工廠,仍常常大包小包,千里迢迢帶著母親、哥哥們回嘉義老家探望外祖父母,街坊鄰居也開始稱讚這個外省女婿孝順又會賺錢,外婆也才慢慢接受父親,外婆往生前,也曾哭著對父親說女兒嫁對人了,父親比自己的兒子還孝順她,這段姻緣,在父親、母親的努力下,終究得到所有人的祝福。也因為父親的孝心,讓原本仇視外省人的岳家親友、街坊鄰居,漸漸對外省人產生好感,也算是種族融合的一段佳話。

  雖說如此,母親大小姐的脾氣,連我們這些孩子都受不了,母親愛孩子,有時不忍苛責我們,父親常常就成了母親的出氣筒,但從不見父親回嘴或對罵,甚至有時很有技巧的讓母親轉怒為笑,隨著年紀的增長,母親的脾氣越發讓人受不了,哥哥們曾替父親抱不平,說他這輩子怎能忍受母親的脾氣,只見父親微笑說:「你們的媽媽,是我見過最好的媽媽了!她跟著我苦了大半輩子,什麼事都先想到你們」,這句話道盡父親對母親包容的愛,自我有印象以來,父親從未對母親大聲說話過,只有一次……。

  民國七十六年,蔣總統經國先生有感於兩岸之間的親人分離太久,決定讓凡在大陸有三親等內血親、姻親或配偶的民眾,准許登記赴大陸探親。在這之前,父親已透過各種關係,請美國友人幫忙,尋找在大陸的親人,皇天不負苦心人,終於與家鄉的兄長連絡上了,書信的往返,得知他離家後幾年,祖父因病去世,文化大革命時,書香世家被歸類為黑五類,一家人只能連夜逃命,以樹皮充飢,祖母年事已高,經不起逃難的折磨,也往生了,逝世日居然是父母親大喜之日,命運作弄人啊!父親看著家書,不禁潸然淚下,那也是我這輩子,第一次看到父親流淚。父親於民國七十六年搭上第一波返鄉的熱潮,父親有感於家鄉環境不好,返鄉之路難行,怕母親吃苦,想獨自返鄉,母親卻聽信街坊鄰居三姑六婆的讒言,認定父親在家鄉有妻兒,將一去不復返,才不讓母親跟著,為此與父親大吵,父親好意與對母親的愛,這樣被抹煞,父親勃然大怒對母親說:「這些年妳跟著我,還不了解我嗎?我是怕妳受苦,要去就一起去吧!」。這是第一次,至今也沒再出現過第二次了,父親對母親這樣大聲說話。

  父親這一生,總是和氣待人,即使做生意被騙,仍不見他口出惡言,遇到針鋒相對的場面,他總能幽默化解,他曾說,這輩子因為他的個性,不可能大富大貴,但也因為他的個性,總能逢凶化吉。戰火連天的場面,生離死別的場面,死裡求生的場面,這些他看多了,人生還有什麼好計較的呢?自己吃飽了,要記起周圍沒有吃飽的人,自己吃虧一點,雞婆一點,能讓旁人好過一點,開心一點,何樂而不為呢?什麼都不重要啊!只要能和最愛的家人一起,就是這輩子最幸福的事了,我們在哪裡,他的家鄉就在哪裡。這就是我的父親。

  「敬怡!敬怡啊!」耳邊突然傳來父親的叫喊聲,頓時讓我回到現實,「爸!睡醒啦!想喝點水嗎?」我親切的問著,「好啊!我看妳發呆入神,在想些什麼啊?」父親笑笑看著我說,「沒什麼啦!醫生剛剛來過,說這次手術成功,您又恢復得很好,明天就可以出院了。」我邊倒水邊說,「哈哈哈!我就說我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,這個小手術難不倒我的,你們就是愛擔心。」父親眼裡流露出年輕時的自信。「我們知道啊!您戰爭都挺過來了,這點小病算什麼啦!我們只是想來陪陪你,怕您無聊。」我像小女孩似的崇拜眼神看著爸爸,但心裡知道,八十有六的父親身體大不如前了。「您還記得小時候睡前您最常唱什麼歌給我聽嗎?」,父親突然陷入沉思中,記憶也越來越衰退了,好一會兒才回答我:「是小小羊兒要回家嗎?」父親疑惑的看著我,「答對了!您真是寶刀未老啊!這麼久的事都記得,厲害!厲害!」我開心的跳起來回答,爸爸受到我的鼓舞,嘴裡也開始輕聲哼著,我也跟著輕聲哼著,就像回到孩童時,依偎在父親的臂膀裡:

  紅紅的太陽下山啦!   咿呀嘿! 呀嘿!

  成群的羊兒回家啦!   咿呀嘿! 呀嘿!

  小小羊兒跟著媽  有黑有白也有花  你們可曾吃飽哇!

  天色已暗啦!  星星也亮啊!

  小小羊兒跟著媽  不要怕  不要怕

  我把燈火點著了

  呀嘿  呀嘿  呀~嘿~

 

本篇文章送給我最愛的父親(山東省即墨縣人),文思來自父親於雙和醫院切除膽囊手術臥病時,內容為小時候的床邊故事,並藉此祝福他老人家八十有六大壽,福如東海,壽比南山,身體健康,長命百歲,我們永遠愛您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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